方法论：观察、感知、归纳、因果推理
大学问家们对于方法论的讨论往往玄之又玄，每个人都有自己套独到的见解，令人印象深刻的有弗里德曼的《实证经济学方法论》、张五常的《经济解释》，还有不按常规套路的如索罗斯的《金融炼金术》。最令人头痛的要数数理经济学家们那些“约束条件”和“假说验证”满天飞的数学模型方法论。等你也学得不说人话的时候，却发现卡尔·波普否定了所有的理论系统，让人觉得是开玩笑似的，他说科学方法就是大胆猜想。
我认为方法论就是研究如何方便地寻找规律的学问。找规律的过程可以总结为观察、感知、归纳、因果推理的过程。找出简单、直接的方法以用于因果推理和归纳经验现象，从而总结出有用的规律是方法论的目标。形而上学、辩证法、形式逻辑所提出的那些繁复的概念，不但没有帮忙解决问题，反而成了让人很难理解的问题。方法论不应该比王家卫的电影更难懂，因为它不是讨好小资们的印象派艺术。在开始讨论之前，需要先定义一些必要的概念概念——运用理性去把握从感觉所获得的材料，对事物的性质与属性方面的共性进行概括，并用语言组织起来（不一定要说出口）。概念是命题的组成要素之一。
命题——表达判断的句子，由系词把主词和宾词连系而成。例如，那个女孩很漂亮。
公理—公理是一种特别的命题，是由人们共同约定的一种同义反复。例如，“两点之间线段最短”是公理，而线段的定义是两点之间最短的连线，所以这个公理是同义反复。因此公理是无须证明的，同时也不可能被事实推翻，即不能被证伪。
假说——关于事物现象的因果性或规律性的暂定性解释，这种解释未被充分证明或未被普遍接受。假说是理论的重要组成部分，理论的最初提出形式就表述为附带一组假设条件（约束条件）的假说。如“有效市场假说”、“理性预期假说”。
理论——一组相互联系、前后一致的命题，通常由已被证明或被普遍接受的假说而来，是关于事物现象的因果性或规律性的解释。如价格理论、货币理论。
归纳——是指从许多个别的事物中概括出一般性概念、原则或结论的思维方法，即从个别到一般。与演绎相对。
演绎—演绎是由普遍性的前提推导出特殊性结论的思维方法，即从一般到个别。与归纳相对。
综合—将已有的关于研究对象的各个部分、方面、因素和层次的认识联结起来，形成对研究对象的整体认识。与分析相对。分析—将研究对象分为各个部分、方面、因素和层次，并分别加以考察的认识活动。与综合相对。
因果关系—原因是指发生在前的现象，结果是指发生在原因之后的现象，且这种关系具有必然性（在无外部因素作用下）。在现代逻辑学看来，没有任何因果关系能被证实，即不能证明任何因果关系具有必然性，所有因果关系和科学理论都只是从实用角度出发被暂时接受。
相关关系—一个事物的变化（出现）与另一个事物的变化（出现）同时发生或滞后发生的现象，这两个事物之间的关系被称为相关关系。相关关系不等于因果关系。
存在——从古希腊时代起，哲学家为“存在”是否存在和由之而产生的形而上学争论不休，看看巴门尼德的真理之问你就知道这个东西有多难搞：“存在存在，非存在不存在；存在不存在，非存在存在。”（你可能会想到王宝强在《士兵突击》里那句令人喷饭的“有意义就是好好活，好好活就会有意义”。）奥地利学派的逻辑实证主义者却认为“存在”是否存在这个问题没有意义，即拒绝一切形而上学，所以当“存在”出现于具体的上下文环境中时我再决定它是否存在。
1.演绎推理
马歇尔在《经济学原理》中说，经济学既要使用演绎的方法，也要使用归纳的方法。但我们通常所见的因果关系的“演绎推理”并不会严格按照上面概念所定义的演绎法进行，纯粹的演绎法要求过程中的每一步都是由普遍性的前提得出特殊性结论，也就是说每步都是演绎的而不是归纳的。回忆一下只有数学老师会要求我们这样严格地证明一个命题。人们通常使用的形式是：如果要证明X现象是Z现象的原因（这种因果关系是未知的），就要找到某个中间变量所对应的现象Y，且存在已知的被普遍接受的因果关系—“X是Y的原因”和“Y是Z的原因”，那么我们就可以说X是Z的原因或原因之一了。在这当中，“X是Y的原因”或“Y是Z的原因”的证明可能是演绎的也可能是归纳的，或者是两者结合。但既然这两个结论是已知且被普遍接受的，那么正在做证明的人就不用再重复证明这两个结论，而是直接引用，如此一来就能减少证明的篇幅和工作量。如果一个中间变量不能联系起X和Z，那么就需要引人更多的中间变量，需要什么变量是由该知识体系所提供的已被广泛接受的结论（类似于数学上的定理）来决定的。
例如，金融学家认为利率上升（X）股票价格就下跌（Z）是定理，是无须证明的因果关系，但经济学家的知识体系里不包含这样一个被广泛接受的结论，那么这两个人对话的时候就只能使用双方都能接受的推理方式进行，推理过程可能如下：利率上升（X）造成资金流出股票市场（Y），导致对股票的总需求下降（P），并且假设这时股票总供给没有变化，因此在供求关系驱动下股票的价格下降（Z）：X→Y→P→Z。这样经济学家与金融学家就能达成一致了弗里德曼认为方法论是为了让意见分歧的双方达成一致而预先建立的一种机制。现在你明白我们中国人经常争辩却很少达成一致的原因了吧（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因为争辩的双方很少自觉需要什么方法论，通常就是比赛谁的嗓门大，但又总是欲盖弥彰地说“有理不在声高”。
唯理主义的局限：
唯理主义者认为，进行科学推理只有使用演绎法才能保证从前提到结论、从原因到结果的必然性。从上面的论述可以看出，演绎过程当中的每一步是否是一种必然成立的因果关系其实是仁者见仁、智者见智的，上面关于金融学家和经济学家的对话如果是说给一个中学生听，他会一头雾水；如果要每个人都认同这个推理过程，那么这当中的每一步都将会被细分为许许多多的步骤，因为你不知道要说得多详细才能让每个人认同。在现代逻辑学看来，演绎法中的每一步的所谓必然性也没有任何东西能证明之，很多时候我们都是使用自己所有经验的统觉来得出因果关系，这只是一种特殊的归纳法而已，形成统觉所依据的经验材料是我们所有的个人经验，而不是一组特定的经验现象。
2.归纳推理
归纳法是非常重要的科学推理方法，经验主义者认为演绎推理中的结论其实已经包含在前提中，也就是说，演绎的方法都是分析的（可以参考上面分析和综合的概念），因此通过演绎方法不会产生新知识，只有通过具有综合性质的归纳方法才能产生新的知识。当人们说他们在做各种各样的分析时，如进行数据分析、历史分析等，他们的真正意图其实是想从“分析”中归纳或综合出有用的结论来。
归纳法最先由英国哲学家弗朗西斯·培根倡导（当时在自然科学中已经使用归纳法），后来由约翰·斯图亚特·穆勒集古典归纳法之大成，提出了著名的穆勒五法，它们分别是：
（1）符合法。
时间在先现象 时间在后现象
RBC P
RDE P
RFG P
上面的排列表明，在现象R出现后总是伴随出现现象P，而其他条件都不同，因此R是P的原因。
（2）差异法。
时间在先现象 时间在后现象
RBC P
-BC -
上面的排列表明，P现象出现与不出现对比之下只有R现象不同，而其他现象都相同，因此R是P的原因。
（3）异同联合法。
异同联合法是上面两种方法的结合运用。如果P现象出现的时候有且只有一个相同的时间在先现象R（其他条件都不同），而P现象不出现的时候都没有这个现象R（其他条件相同），那么R现象就是P现象的原因。
（4）共变法。
时间在先现象 时间在后现象
R1BC P1
R2BC P2
R3BC P3
上面的排列表明，在其他条件不变的情况下，如果R现象发生变化另一现象P也随之发生相应变化，那么R现象就是P现象的原因。
（5）剩余法。
RBC是复杂现象PUV的复杂原因，已知B是U的原因，C是V的原因，所以得出结论R是P的原因。简单地说就是排除已知的因果关系，剩下的就是需要证明的因果关系。
经验主义的局限：
所有的经验主义方法都是从个别到一般的推理，结论都具有或然性，通过个别现象的枚举是无法保证鲒论的普遍有效性的。现代归纳法就是概率论，能够达到数学上的精确度。其实如果你能够从样本集测量出所关注的数据，并且将这些数据以直观的方式表示，如图表，那么就可以直接通过图表分析去把握两个变量间的相关关系。如果相关关系从图表看来都不明显，那么数理统计的结果也不会多告诉你什么。
就方法论的运用而言，无论是古典方法，还是概率论，都只能找出相关关系，无论数理统计运用得如何复杂精妙，所得出的结果都不能保证必然是因果关系。事实上，复杂的多因素模型反而容易变成一种曲线拟合——通过人为调整方程使得符合结论的样本数更多，曲线拟合的结论进行实际应用时效果都会非常差，因此应该努力避免曲线拟合的出现。
读者朋友不用担心，我不会在本书中使用回归方程或数理统计。我认为古典归纳法和图表分析就是很好的归纳推理方法，而且我发现直接读原始数据并运用归纳法也是非常不错的找规律的方法，别忘了我们还可以使用演绎推理法。探索因果关系的真正精髓不在于找出相关关系这一阶段，而在于如何检验和反思这些归纳得来的结论和外部环境因素，从而剔除那些不构成因果关系的相关关系。因此，数理统计虽然貌似是“高大上”的方法，但实质上在社会科学的领域通常都不需要使用。因为不同于自然科学，社会科学实际上很少存在达到高精确度的因果关系。
花这么多篇幅谈方法论，从概念谈到归纳推理，读者也许会问，这种东西运用到股市效果有多大呢？会比简简单单地画一条移动平均线更有效吗？我们先来看看索罗斯的故事。索罗斯在中国金融人士的心目中有着独特的地位，但这并不是因为他是一位亿万富翁，像他一样富有的美国金融家数量不少，也不单单是因为他造成了亚洲金融危机，老虎基金的罗宾逊也是主要发动者。他的这种地位主要是因为他在1987年出版了《金融炼金术》一书。
索罗斯其实是一位很“二”的大叔。第一，他没有正确理解均衡原理。在书中他宣称均衡在金融市场中不存在，如果如他所言，那么整个现代金融学和资产组合理论就都是彻底错误的了。他在208年出版的新书中承认了他对均衡的理解有误。第二，他会把自己当作救世主看待。量子基金的合伙人罗杰斯在《水晶球》一书中就提到他非常不屑于索罗斯这种无厘头的救世主情怀。第三，正是这位有着“救世主”情怀的索罗斯竟然进行内幕交易，当被监管当局抓住小辫子后，他便不得不赔钱认错。第四，他非常虚荣。在次贷危机开始发酵后，索罗斯在听到保尔森（与当时的美国财政部长保尔森没有什么关系）正在做大交易的消息后，屈尊降贵去向这位后辈请教关于做空次贷资产的理由和方法（当时保尔森还未一鸣惊人），然后他就在2008年出版的新书中大放厥词，说自己如何有先见之明云云。第五，他总是吹嘘自己是伦敦经济学院哲学教授卡尔·波普的弟子，但卡尔·波普明确表示他不知道他当年的学生中有这么个愣小子。（索罗斯读的是伦敦大学和伦敦政治经济学院合办的夜校，毕业的时候他聪明地选择了伦敦政治经济学院而不是伦敦大学的毕业证书。）很明显，索罗斯不过是希望借助波普的名望抬升自己，不过他不是为了经济利益，而是为了获取哲学研究上的声望，因为美国人实在对他那些无聊的开放社会思想毫无兴趣。更有趣的是，人们都认为索罗斯的所谓反身性理论包含非常浓重的黑格尔辩证法（事实上亦如此），而卡尔·波普强烈反对辩证法，并将之归类为伪科学，所以波普当然不会承认他有这么个“不肖”弟子。
尽管有此种种很“二”的言行，却没有影响到《金融炼金术》一书的声望，这是因为从量子基金后来的表现来看，人们认为索罗斯的理论所言不虚。索罗斯在书中抛开经济学和金融学理论（他自己承认不擅长数学，所以金融学那一套模型本来就跟他没有多少关系），提出一种全新的金融资产价格决定理论——反身性理论。纵观反身性理论，它包含了什么呢？包含了主流偏向、反身性这类概念，包含了反均衡、不完备理解这类假说，包含了预期影响基本面和预期自我实现这类命题。你会发现概念、命题、假说这些定义都包含在本小节前面列出的一系列定义中，你也应该感觉到我是按照人类认知过程的顺序编排这些概念的，这一组概念及其顺序就是哲学方法论的大体框架。
索罗斯的整体哲学水平如何，我无从判断，因为我也不研究他关注的那些社会命题，例如，他的“意识的重负”这样的论文题目听着已经让人觉得很沉重，既然作曲家拉赫马尼诺夫被称为“沉重的俄罗斯人”，那么索罗斯应该被称为“故作沉重的匈牙利人”。但从《金融炼金术》中可以清楚看出他确实是一位认识论和方法论大师。他运用认识论和方法论建立起来的反身性理论和暴涨一暴跌模型也的确很好地诠释了资产完全不同于消费品的价格决定机制和价格变动过程。没有人能否定他所取得的经济上的成就与他的独创理论之间有着密切关系。另外，他的早期拍档，也就是同样大名鼎鼎的罗杰斯先生，在牛津大学主修的是哲学和经济。现在你应该不会怀疑方法论在投资领域的作用了吧，当然你也可以民主地开个家庭会议，和老老少少讨论一下“关于在股票投资中应用方法论的可行性”这样的严肃论题，但如果你是偷偷摸摸炒股的话那就免了。现在，在索罗斯的盛名之下和上面那段不那么客观的赞誉之下，你是否很有冲动想马上网购一本《金融炼金术》？且慢，我之前说他的理论诠释了资产的价格决定机制，但他的模型是很难操作或直接运用的，因为他没有具体给出某项资产如何定价，没有定价（确定内在价值）你就不能确定买点和卖点。况且，脱离均衡原理的理论是很难计算内在价值的，连巴菲特的老师格雷厄姆也没有成功。他所给出的对资产估值（定价）的公式都是固定标准，例如，“市盈率*市净率<22.5”，这样的固定标准是无法反映更为广泛的资产市场之间的一般均衡状态的变化的，巴菲特在他1979年的致股东信中明确说出“我们原先的理论被证明不可行”。另一方面，如弗里德曼教授在《实证经济学方法论》中所指出的：“有很多人对经济学的前提和假设提出反对，但就一个前后一致的理论体系而言，反对者都没能提出更好的替代理论体系。”所以我们完全可以将供求模型和均衡原理（不限于静态均衡）作为“公理系统”接受，而不需要另搞一套颇为另类的理论。（要知道金庸先生小说里的旁门武功都很有害啊，如九阴真经、吸星大法、七伤拳之类的。）况且索罗斯的著作还不是研究中国市场的呢。所以我还是“客观”地建议你先把现在手上这部作品读完。
方法论就好比《笑傲江湖》中令狐冲的独孤九剑，独孤九剑没有固定招式，但能应对一切来招。方法论是关于理论的理论，因此，能够应用到一切领域，索罗斯和罗杰斯的成功已经珠玉在前。我还是收回“一切领域”这一句，因为方法论和绝世武功都不能解决感情之事，就像小说中令狐冲和小师妹所留下的叹息。
